曾经读过翟永明的诗,她总能在梦幻般的想象和奇警跳跃的语言中表达她个人也表达女性的感觉,这使她数十年来一直保持着在当代诗歌领域中的领先位置。同时,我也注意她的散文和随笔,那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开掘和蔓延的力量:坚实、理性的态度,聪慧的心智,当然,还有一个始终保持不变的立场:女性主义。
用这副眼光看她的《坚韧的破碎之花》(东方出版社),她依然保持了上述特点。这是一本以视觉艺术为对象的随笔集,它避开了大众瞩目的那些艺术大师,如凡·高,毕加索,莫迪里阿尼,雷诺阿,塞尚等(这些世界著名画家已经被谈论得很多了,如果不能翻出新意,便有拾人牙慧之虞),把目光转向那些对我们来说还有些陌生的、正在艺术之路上艰难跋涉的艺术家们:中国画家郭晋、郭伟,摄影家吕玲珑,装置艺术家姜杰,捷克摄影师索得克,墨西哥建筑师路易斯·巴拉干,华裔建筑师林璎等,无论他们的作品带给她的是倾慕、钟爱、痛苦或是厌恶,它们都有一种触及其身体和内心的力,她称之为“穿越花朵的力”。所以,她总能在他们的艺术作品中发现点什么,郭晋的以儿童为美感符号,以人类童年的澄明和狂欢来堆积造型语言的画作,既保留了童年时代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又有对时间、岁月、历史以及变化覆盖在人自身之上毒素的洞悉(《胜任快乐的魔力》);索得克的镜头所散发着的迷幻药似的芬芳感伤(《不是呻吟,而是长啸》);还有林璎、路易斯·巴拉干、安藤忠雄以水为灵魂的建筑所具有的审美理念(《但水却稀少,以致你会敬它为神》),都让她以灵敏的艺术嗅觉探索出来,并关照在她的艺术观念之下。一般来说,女性对艺术的反应是以感觉为主的,细腻、灵敏、精微,这在翟永明的《坚韧的破碎之花》中也多有体现,《像这样的颜色》一组文章中,那种对颜色(紫、白、黑、蓝)的只有女人才有的感觉纯粹而丰盈,细微而饱满:紫色是奇怪的密不可宣的一种触目,紫得暧昧而又达到透明的程度。与紫色相比,周围的颜色是如此地写实:白色是颜色中的颜色,白色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那是一个点,那个点你不可能永远站在上面;她对贾科梅蒂及其雕塑作品的感觉读来真是意味十足:“那些面目枯稿的细长人体,非洲饥民式的殉难者。那一种永恒的绝望,那一种与人间正道的僵持。此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剥去了那种多余的无限,是会给任何一个对虚空有认识的人以致命吸引的”(《指中漏出千年》)。当然,从她的文章中引出这些个别的句子,并不足以概括她的总体的感觉,当读了她的《清风吹澈浮世》,《但水却稀少,以致你会敬它为神》,《两个建筑师,两个女人》,《坚韧的破碎之花》,《天使在针尖上跳舞》,《穿越花朵的力》,《一个墨西哥女人》等篇什后,她的那种女性主义加形式感的整体审美倾向便清晰可见了。
女性主义一直是翟永明自觉地贯穿于写作之中的母题,这本书更体现了这样的视角:以敏锐的女性的视力发现、关注女性艺术家和女性艺术家的作品,这不仅是出于女性对自身关注的本能,也不仅出于对女艺术家经历上的同病相怜和精神上的惺惺相惜,更在于她的那种对当代艺术发展趋向的清醒的认识:艺术这块当今男性最后的领地,已不得不向女人敞开。这就不难理解本书所面对的艺术家为什么绝大部分是女性,如对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的画本书就用去了四幅篇章,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者与画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相同气质造成的:“她的那些浓烈凄历的颜色与我的诗中那些充满迷惑和阴郁的颜色相近,她的笔述说的内心隐秘与我的有着血缘般的关系。”更重要的还是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打动她的“力”,即那种在艺术家血液中涌动的激情,一种充满新鲜力量的转达,一种即使是在表现最微小、最个人、最伤感的经验时,也最深入地涵盖女性本能中的强势。它们不仅仅是批判、不留情或放纵,它们还是想象、超越,和自我的重估,其中应包含技术和意志力的贯注。所以,在翟永明的视界之内,不仅仅是女性,而是女性的有创造力的优秀作品才成为她的美学内涵。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性别立场和艺术品质加在一起,才是我最倾心的所在。”